送菜人住在车上
马增辰已经在他那辆送菜的面包车里住了14天了。
武汉封城后,这位送菜员披星戴月为居民送菜,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
他明显消瘦下来。3月2日这天,他称了体重,比一个月前掉了18斤。
38岁的马增辰是一家网络生鲜平台武汉站的送菜员。新冠肺炎疫情之下,武汉市1月23日封城,2月11日开始对所有住宅小区实行封闭管理。他服务的企业是市商务局向居民推荐的线上购菜平台之一。他忽然成了这座城市的“民生保障工作人员”之一。
平均每天,马增辰给60-80个家庭送去新鲜蔬菜和肉类。送菜员服务范围点多面广,工作半径可达二三十公里。如今派单量约为平时的3倍,忙到晚上10点是常态。
马增辰是外地人,租住在武汉市江夏区庙山社区。小区正门往北有一道铁栅栏门,疫情期间封闭。他夜里回来,一般在此处停车,对象汪江艳会在栅栏另一侧等着“接头”。
隔着栅栏,她给他递过热饭,说一会儿话。为了节约汽车蓄电池电量,汪江艳还要把他的手机拿回家充电。有时,马增辰连饭都不想吃,只想睡觉。
他们原计划2020年春节回老家登记结婚,车票都买好了,武汉封城了。
医院里人满为患,街道上见不到什么人。他们也有点害怕。汪江艳记得,她有次劝马增辰:“咱要不别干了,你看大街上谁那么拼命啊?”
马增辰没接话。他们有孩子要养,有债务要还。去年12月,他们在庙山社区开了一家“快乐柠檬”奶茶店,“遇到这个事情(指新冠肺炎)就‘熄火’了”。汪江艳把“快乐柠檬”库存的柠檬切成片,等到晚上,给马增辰准备一桶浮着柠檬切片的热水。
社区封闭后的头几天,马增辰能够凭证明出入小区。
他手机里存着3份电子版证明。两份是武汉市商务局的证明,证明马增辰所在公司为“重要民生保障企业”,员工为“民生保障工作人员”,承担“生活必需品、防护用品”供应任务,需要在保供物资采购、道路通行、人员通勤等方面给予优先保障。
另一份是“新型肺炎防疫保供车辆证明”,上面有马增辰的身份证号和车牌号,盖了武汉市商务局和他所在公司的公章。
在别的不同小区,马增辰的同事凭借这些证明,每天通过体温检测后,一直能够顺利出入。3月3日,其中一位向记者确认了这一点。
但是2月18日那天,这些证明在庙山社区门口失灵了。马增辰说,他送菜返回后,社区“封控管理岗”工作人员向他要纸质版证明,等他跑回公司打印好,对方又称“打印出来的是黑章子,要红章子才行”。
后来,公司专门给他开了一份“员工证明”,证明马增辰参与“民生和医疗物资配送工作”。
汪江艳记得,一位社区工作人员随后又说,此时马增辰离开小区已经超过24小时,如果回家,需要居家隔离14天。
庙山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对记者确认了这一说法:马增辰当时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家隔离,要么不进小区。这位工作人员未解释此举的依据。
“隔离14天,那怎么行呢?我们还要挣钱养家。”汪江艳说。他们算过,老人、孩子,店租、车贷、房贷,即使自己不吃不喝,每月开支也要1万多元。
2月18日起,马增辰以车为家。
公司要求送菜员每天凌晨3点到仓库,他会提前一个半小时——晚了要等其他同事用完扫码枪才能提货。早上6点左右,他开始往武汉市区送菜。
马增辰说,新手一般一天送“一条线路”,他从2019年7月开始做这份工,每天会送两三条线路。有时为了多挣钱,会申请多加一条线路。每条线路上约有20多位客户,需要半天时间。
对他来说,理想的状况是所有客户能在一个小区,但这“太难遇到了”。有四五户在一个小区,就会节省很多时间,他就“太感谢了”。
他回家越来越晚。汪江艳准备的晚饭,是马增辰一天里唯一的正餐。很大的碗,小区铁栅栏缝隙塞不过去,只能从底下递过去,他就在冷风里吃。偶尔他会在公司泡一桶方便面。在路上,他想吃方便面都找不到热水。
他的睡眠严重不足。2月29日晚,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见到马增辰时,他刚刚结束了20.5个小时的工作。记者跟汪江艳说话的功夫,他把驾驶座放倒,顺势躺在椅背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他抓紧时间补觉,每天在车里和衣而睡,盖条毯子。
只有一条毯子。“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家里只有一床薄被子。”汪江艳说,以前冬天会回老家过,在武汉没有准备厚被子,现在想买又无处可买。
武汉最近的夜间最低气温是5℃。马增辰有时会被冻醒。他会启动汽车,开会儿空调取暖,之后再关掉,“开空调时间长了会有危险”。
所幸,他一直干体力活儿,身体壮实,还没有感冒过。
每隔三四天,晚上下班公司人少时,马增辰会拿着脸盘在洗手间接一些热水擦洗身子。他尽量在公司如厕,有时夜里实在内急,就到附近的小树林里解决——非常时期的无奈之举。
马增辰说,这点苦都不算什么,最麻烦的是和父母视频聊天。
父母很惦记他们,几乎每天早上9点前都会跟他们视频聊天,叮嘱不要出门。
为了避免让父母发现自己外出送菜,马增辰有时找个墙角,有时在厕所里,和老人说几句话。有一次,他被父亲看出是在车里,只好解释说“车子长时间没动,出来溜溜”。
马增辰17岁那年来到武汉,在做送菜员之前,靠蹬三轮车配送水果谋生。他跟朋友做过水果生意,亏了。2018年,他咬咬牙买了这辆金杯面包车。
车款是6.3万多元,汪江艳透支了十余张信用卡以及“花呗”额度交了首付,每个月要还1430元车贷。
马增辰格外爱惜这辆车。平时只要没什么事,他会拿着水管冲洗车身,“车这种东西,怎么说呢,你爱惜它,它就给你好好干活。”
现在,这辆车成了他临时的栖身之地。
庙山新村村支部书记孙勇向记者表示,马增辰在外面待了这么长时间,他不清楚具体原因,也没遇到过类似情况。他还说,并不存在居民离开小区24小时就要居家隔离14天的规定。他以为,马增辰每天是在外面卖菜。
3月2日晚,村委会一名工作人员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马增辰若需返回居住地,需要体检,排除新冠肺炎,然后居家隔离14天;如果隔离14天对工作有影响,村里会给他送两床被子。
马增辰说,每天进仓库经过两道门,测两次体温,到现在都是正常的,有登记记录,“如果不正常怎么能给市民送菜呢?”
武汉整个城市按下暂停键后,马增辰遇到最多的是志愿者、快递小哥、外卖骑手以及他这样的送菜员。
他感到,特殊时期,业务量剧增,而苛刻的顾客少了。偶尔遇到订单不符、分拣遗漏等情况,从没有人为难他。几乎所有客户都表现出了非凡的大度,“这个时候,都能理解”。
因为“无接触”式送菜,把蔬菜送到指定地点后,马增辰会在电话里听到很多声“谢谢”。他到武汉打工21年了,从没像这个月这样,感到如此“被大家需要、尊重”,这让他干起活儿来“很起劲”。
只是到了晚上,在那道铁栅栏之外,躺在车里,他才会感觉自己是个外乡人。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