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大沥河西社区走到了这样一个十字路口:连片的工业园区在机器轰鸣声中倒下,被佛山水道阻隔的城市化浪潮席卷而来。

位于广佛交界的河西是南海的缩影,从这里可以看到昔日工业化南海的荣光,从这里还可以看到未来城市化南海的想象。

村级工业园是工业化起步阶段的产物,是广大农村嵌入全球产业链的入口。

当发展进入新阶段,传统模式走到尽头,拥有612个、占地18.9万亩村级工业园的南海,正在开始一场大变局。

佛山千灯湖公园夜景。(来源:南方日报)

广佛交界传来了机器轰鸣声

三月初的岭南有着下不完的雨,天空像盖了一条湿漉漉的布,连空气都能拧出水。

位于南海区大沥镇的河西沿江片区改造项目现场,黎向江坐在门卫亭,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不时向外张望。这是一个正在拆除的旧厂房,面积约一个足球场大小,地上堆满了钢筋、混凝土、碎砖头混杂的建筑垃圾。他的职责是守着这个工地,不让外人进来,避免满地的钢筋造成意外。

十多天前,这里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村改攻坚现场会,12台挖掘机同时作业,旧厂房轰然倒下。通过这种方式,南海向外界传达了推进村级工业园改造的决心。

热闹过后,旧厂房的清理工作仍在进行。远处,一台破拆机正对大块混凝土进行破碎,清理出钢筋,发出“哒哒哒”的响声,“等过几天钢筋清理完后就不用守了。”黎向江用手指了指挖掘机说。

顺着他指的方向,工地背后,一排现代化的住宅楼一字排开,在烟雨和浓雾中,犹如一堵高耸的墙。那是一河之隔的广东金融高新区,被视为佛山、南海最具吸引力的城市CBD。

位于大沥南部的河西社区紧邻佛山水道,面积4.6平方公里,沿江片区改造项目约1256亩。从这里沿着佛山水道顺流而下,只要一公里,就能到达广州荔湾区;天气晴朗时,可以清晰看见广州塔,但现在,只能看到飞架在江面上的佛山一环路,和川流不息的车流。

沿着园区道路往前走,两旁连片的厂房藏身着五金厂、液压机械厂、内衣厂、鞋材厂等多种业态,这些企业规模从几十人到几百人不等,大部分从事简单的加工制造环节。

在南海,这样的村级工业园大大小小共有612个,广泛分布在107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和珠三角众多县域经济体一样,南海民营经济发达,改革开放之初,野蛮生长的村级工业园为经济发展注入了动力,推动了经济腾飞。

但随着土地开发强度的不断提升,土地利用碎片化成为制约城市发展的最大瓶颈。其中,村级工业园总面积占现状工业用地的58%,面积在100亩以下的占比高达43%,年创税收只占全区年税收9%。

生产和生活空间混杂,园区权属复杂,“城不城、乡不乡”成为以南海为代表的珠三角县域最典型的城市面貌。

南海区政府决心彻底改变这种现状,提出用两年时间,总体完成村级工业园改造任务,整理出一批超500亩的连片产业用地。

河西沿江片区项目,是南海城市中轴北延的重要节点,也是连片开发的重点。项目用地涉及大沥镇河西经联社及下属八个经济社,共计九个经济体7052位股东。

“项目现状以两三层的低矮厂房为主,内衣、五金是主要业态,光涉及的一手合同就有270多份,再分下去的可能有几百上千份。”陆冠南是河西社区分管交易平台、国土规划建设的经联社委员,他介绍,项目占了河西社区超三成工业用地,部分较长租约尚未到期,加上层层分包,给项目推进带来难度。

而在片区重建负责人伦志坚看来,政府推进项目的决心坚定不移,“开弓没有回头箭,政府召开现场会,拆除几十亩有代表性的旧厂房,就是为了表明决心。”

他曾参与南海区长虹岭工业园的规划建设,对于村级工业园改造有着自己的理解,认为和政府集中规划建设的大型工业园相比,村级工业园存在先天不足。

两者最大的区别体现在规模化和规范化。早期村级工业园由各村自行拿地建设,缺乏科学规划,大多依附在村居周边,招商引资没有上升到镇一级,业态低端,带来了环境、安全、社会治理等挑战。

“如果还是任由其发展,肯定跟不上形势。”伦志坚介绍,目前河西沿江片区项目正按照清退一家拆一家的原则,稳步推进片区改造工作,力争用8-10年时间让片区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貌。

对岸的金融高新区高楼林立。(摄影:孙景锋)

被工业化塑造的村居

连片老旧厂房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倒下,但在20年前,这些村级工业园被视为经济繁荣的标志。对于48岁的杨舟来说,正是这些管理粗放、野蛮生长的工业园区,让自己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河西所在的盐步是著名的“内衣之都”,1979年,香港黛丽斯公司在盐步开了一家工厂,以“三来一补”的形式加工内衣出口,使盐步成为中国现代内衣工业的发祥地。

80年代,连接广州和佛山的广佛公路建成,毗邻广州的南海东部崛起了“马路经济”,近20公里的长廊,遍布布匹市场、五金不锈钢交易中心、小商品城、水产市场等各类专业市场,与此同时,“村村点火、户户冒烟”的村级工业园遍地开花,形成了著名的“六个轮子一起转”的南海模式。

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吸引了数以百万计的外来务工人员。1992年,19岁的杨舟跟随几个年长的老乡,从湖南衡阳老家出发,踏上了南下之旅。在绿皮火车上晃荡了10个小时后,他在广东的第一站就来到河西,成为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外来务工者。

他在河西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小五金厂对五金配件进行抛光,对于这些金属件的用途,他并不知晓,但只要有事可做就让他感到踏实。事实上,对于像他这样缺乏技术和经验的务工者,进入村级工业园工作是为数不多的选择。

那时,盐步崛起了戴安娜、嘉丽斯等品牌内衣厂,但能进去打工的只有少数人,“进入这些厂需要看你的长相和文凭,还要手指不长倒刺,农村人干农活多了,没几个不长倒刺的。”

上世纪90年代末至本世纪初,在大批杨舟这样的外来工推动下,河西迎来了工业发展最迅猛阶段,连片农田建成了工业园区,各类小企业出现了井喷式发展,到这里来打工的人越来越多。

河西大道是河西社区的商业中心,商铺和厂房相互穿插,柳州螺蛳粉、隆江猪脚饭、湖南竹筒饭等各式小吃店林立,迎合了来自五湖四海务工者的不同口味。

脑筋灵活的杨舟敏锐地察觉到商机,先在园区开起了士多店,后来又租下了一幢房子,当起了二房东。由于房租上涨,他没有继续经营,但这段经历依然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他赚到了人生的一桶金。

2018年,杨舟儿子大学毕业,进入了家乡一家国企工作。为了帮助儿子成家立业,他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子和一台本田SUV。

村级工业园的崛起,不仅以最大包容接纳无数像杨舟这样的外来务工者,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推动了工业化进程。

1938年,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一书中率先提出乡村也能够发展工业经济。中国乡镇工业在改革开放后的异军突起,向世界证明了乡村工业道路的能量。

费孝通认为,中国农民创办的乡镇工业能够从星星之火发展成燎原之势,因为它把农村里多余的劳动力,变成了生产力,创造出大量财富,对于推进中国农村工业化与城市化进程具有实质性意义,使中国走出了一条与西方工业化迥然不同的农村工业化之路。

当杨舟乘着火车第一次来到河西时,8岁的陆冠南已经能够感觉到村里的变化:大片农用地出租出去,变成了连片厂房;田间地头的蛙叫虫鸣,被工厂的机器声替代;村里的房子越长越高,村民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

数百年来交通闭塞的村落,在工业化浪潮的席卷下,嵌入到全球产业分工的链条中;外来务工者、本地居民和中小企业共同组成了一个独特的生产生活系统,成为草根经济发展的沃土。

一条水道两种城市风貌

事物演变自有规律。星罗棋布的村级工业园点燃了工业起步发展的一把火,但随着经济社会发展,也必然面临转型。

中午时分,河西学校对面路口,杨舟坐在摩的上和老乡闲聊。2016年结束自己的“二房东”生涯后,43岁的他没有选择回到工厂,做起了摩的司机。“40多岁进厂里没有技术,最多就是做个保安,一个月三、四千,没什么赚头,不如开摩的自在。”

在马路对面,三把遮阳伞排成一排,放上桌椅,立上几个醒目的招聘广告牌,就成了简易的招聘摊位。每年三月,都是周边厂企的招聘旺季,但兴许是下雨天的原因,前来咨询的人寥寥无几。

而在杨舟看来,河西工业园区人气的下降已经持续了十年,工厂招聘越来越难。他表示,河西工业发展的顶峰是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各行各业都很兴旺,一拨又一拨外来工的到来,带动了本地服务业发展。

“干什么都比现在好做。”那时,杨舟在经营的士多店门口摆放一台游戏机,每月就有500元的租金收入,还可以从顾客投放的钱中抽取10%的提成,这项收入就能覆盖士多店的租金支出;他的出租屋光是租给熟悉的老乡,就能租满。

转折发生在第二个十年,人力和租金成本上升、环保压力等问题接踵而来,加上内陆经济发展,乡镇厂企的吸引力大不如前。如今,当年和杨舟一起到河西来的第一批务工者,大部分已经回流,或带孙子,或在老家附近务工。而新一代年轻人愿意走进工厂的越来越少。

“现在的年轻人送外卖的收入都比进工厂高,谁还愿意进厂。”虽然在河西打拼近30年,但和大多务工者一样,杨舟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计划过几年儿子成家后,就和老婆一起回到老家带孙子。

劳动力青黄不接,只是压在骆驼身上的其中一根稻草。

费孝通晚年在研究乡镇工业发展带来的问题时指出,要努力创造良好的环境,促进乡镇企业增加技术含量,乡镇企业的发展需要引进高科技,扩大规模提高质量,发展跨地区甚至跨国家的企业集团。

现实是,能够发展壮大起来的乡镇企业只是少数,由于路径依赖,大多乡镇厂企自身缺乏改变的动力和能力。与此同时,随着产业的转型升级和城市化推进,村级工业园粗放的生产模式已经无法满足发展需要。

广东省委党校教授陈鸿宇长期关注广东乡镇工业发展。他表示,村办工业区的大量涌现是珠三角工业化必不可少的发展阶段,对产业体系的构筑和走向现代化,起到了很好的支撑作用,但是在一定时期和空间内,也呈现出一些“乱散小低”等问题。

“以前开玩笑说‘三根竹竿挂个横幅,就是一个园区’,因为太小不成规模,也就引进不了好项目,反而浪费了大量宝贵的土地资源。”

改变的压力还来自城市扩容,村级工业园的无序状态成为城市规划绕不开的话题。

在河西,这种压力通过一河两岸发展落差的对比,更显强烈。

上世纪末,在河西大力发展工业园区的同时,一河之隔的桂城,开挖了地标建筑千灯湖公园,以此为原点,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城市化浪潮。伴湖而生的广东金融高新区,经过近14年发展,吸引了1000多家国内外知名金融机构和企业环湖而聚,成为佛山、南海最具辨识度的城市客厅。

今年70多岁的杜阿姨是河西社区陆西村村民,从她家穿过一片厂房,走上数百米就到达佛山水道边上,对于一河两岸的发展落差,她有着强烈感受。40多年前,她刚嫁到河西时,佛山水道一河两岸都是连片的农田和草地,并无差异。她曾到位于桂城虫雷岗的技校上学,需要坐船过河,沿着田埂地一直往南走。

时代沧桑巨变,物理阻隔和发展路径的差异,让水道两侧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城市风貌。每天看着河对岸的变化,杜阿姨和河西社区大多居民一样,都有着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

三年前,南海区全面启动河西沿江片区项目改造,获得了全体居民的支持,各权属方股东几乎100%赞成通过,陆冠南对此并不感到意外。随着居民收入的提升,对于改善环境的呼声越来越高。部分村民甚至自发制作宣传横幅,呼吁全体居民支持改造工作。

城市过河打开未来新想象

河西沿江片区改造项目的背后,还藏着南海高品质城市化的未来。

以河西社区为原点,向南跨过佛山水道,是千灯湖串起的金融CBD;向北穿过大沥镇,沿线是连片村级工业园,广佛商贸城、南海之门、九龙公园等城市化项目点缀其中,串珠成链。一条横跨南海东部三镇街的城市中轴线逐步成型。

为了改变土地碎片化现状,十年前,南海有了打造城市中轴的构想,通过千灯湖中轴的延展,串连起城市空间的连片开发。

这条南起桂城虫雷岗,直达里水展旗峰,全长12.8公里的城市中轴线,正成为南海城市扩容的重要牵引。而河西社区正是千灯湖城市轴线北延过河的第一站。

承接千灯湖的辐射,位于河西西片区的岳利沙在数年前就完成了土地征拆工作,但项目却一直迟迟未能落地。

伦志坚见证和参与了片区的征改工作,对于项目推进缓慢,他认为与前期的大方向不清晰有关。城市中轴线作为城市的“主动脉”,背后代表着一座城市的发展与格局。如何画好这条线,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智慧。

此外,传统村级工业园改造后需要对功能定位进行通盘考虑,建什么?如何建?不能简单重复昨日的事情,南海希望讲述一个全新的城市化故事。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袁奇峰主导了南海城市中轴的规划设计,他表示,通过南海的实践,可以深刻认识到城市规划是形成社会共识、推动集体行动的重要手段,高品质的城市建设首先需要确立高远的发展目标。

在此基础上,要小心地保护利益相关方的既得利益,通过调整利益格局、合理优化空间格局,以保障高品质的城市建设发展目标的实现。

在城市更新中,南海积极探索,以连片改造、连片开发作为突破口,平衡、协调各权属主体,推动土地腾挪合并。

以河西沿江片区项目为例,为了平衡不同权属主体利益,改造方案对河岸总长约3公里的连片土地进行整体打包整合,9个权属方以土地比例入股,弱化土地功能差异,实现收益共享、义务共担。

明确了目标方向,理顺了工作机制,随着千灯湖城市过河、产业过河、环境过河步伐加快,河西社区找开了全新的想象空间。

按照项目规划,这里将建设南海艺术中心、大剧院、会展中心、博物馆、运动中心、智慧城市运营中心、电子档案馆等公共服务和文化演艺载体,并以水体为纽带,与对岸的千灯湖景观设计相呼应,打造公共空间与城市景观相融合的都市休闲区,融入城市核心区。

对于河西社区的未来,陆冠南充满希冀。作为伴随工业化成长起来的一代,他在这轮城市化浪潮中扮演了推动者的角色。他认为城市过河是大势所趋,新发展带来新机遇,希望在家门口就业、家门口消费成为常态。

伦志坚则希望把河西沿江片区改造项目,作为自己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刻度,“就像20年前的千灯湖一样,希望退休后可以骄傲地跟别人介绍,这里是如何从一片工地,一步步蝶变出城市模样。”

在河西社区黎边村,有一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文武古庙,历经多次重修。庙门两则刻着一副对联,“领偕神权助道德进化,敢邀幸福为风俗政良”,表达了河西社区居民对于政通人和美好生活的期盼。

站在佛山水道的河堤上眺望,雾锁江面,波涛浩渺;河滩上,在烟雨滋养下,水草和垂柳恣意生长;连片的旧厂房边上,几棵木棉树绽放出满树红花,远远看过去,像燃起的一团火。

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