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制衣村,这片早在20年前就迎来高速发展的地方,正在人才断层、资源北进困境的夹击下日渐衰老。

◎作为制衣村最抢手的工种,“车工”更能得到雇主的青睐。在旺季,一位熟练的车工常常月入过万元。但目前,技术人才断层是制衣村老板们非常明显的感受。

每经记者 方京玉每经编辑 魏官红

“每次来轻纺城都很感慨,一路之隔的北边,就是中山大学本部正门。这边是天真烂漫的学子,那边是为生计奔波愁容满面的服装从业者。”

“人群中总是可以轻松辨认出他们挑挑拣拣也没找到特别满意的工人、举着衣服站街热切地招工的服装厂老板、满载布料在人流中轻盈穿梭的电动骑士、穿着时尚却提着超大包战利品的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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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7日,一位广州青年路过“中大轻纺城”后,在朋友圈以洋洋洒洒数十字和九张图片记录下自己的感悟。因紧邻知名学府中山大学,广州国际轻纺城常常以“中大轻纺城”的名称被当地居民熟知。

路过中山大学门口的布料运输车 图片来源:受访者朋友圈授权图

其实,经营批发交易的广州国际轻纺城只是广州制衣行业的冰山一角,其背后是一整条从生产到销售的制衣产业链,其中包括康乐村、鹭江村、五凤村、大塘村等中小制衣厂聚集地。有数据显示,这里有超过1万家店铺、超过1万家制衣厂,聚集了超过30万名制衣行业从业者。其中95%以上是外来人口,且其中大部分人来自湖北,因此,又有人把这里叫做“湖北村”。

疫情过后的2021年春季,“广州制衣村招工难”、“月薪上万招不到制衣工人”的现象成为新闻热点。除了部分工人还未返岗,从业人员流失、无法吸引年轻劳动力成为制衣村年初用工荒的部分原因。同时,随着近几年湖北当地制衣行业的崛起,将从前远赴广东的制衣工人留在了家门口。而广州这片早在20年前就迎来高速发展的广州“湖北村”,正在人才断层、资源北进困境的夹击下日渐衰老。

“用工荒”真相:行业高流转模式下依然是买方市场

有媒体报道称,在20年前,鹭江村里最著名的鹭江西街曾被称为“小香港”,因为附近布匹市场和制衣厂的兴旺,每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人流巨大,像春节“行花街”一样人挤人。而在每年正月十五前后的招工季,这里差不多排到一公里长的招工面试长廊,成为一景。目前,国内仍有一半以上的中低端女装出自鹭江村、五凤村、大塘村等制衣厂片区,这里的从业者常常戏称自己过的是“美国时间”。

早年便依靠制衣行业成为广州较发达的城中村,现在的“制衣村”中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制衣作坊,一条百十米长的狭窄巷子里可能隐匿着十几个小厂子。

大塘村,集合成广州“制衣村”的城中村之一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方京玉 摄

在这里,所谓的“制衣厂”可以是一个不到20平方米的临街店面,也可以是隐藏在“握手楼”里一个不起眼的房间。“夫妻店”的经营形式在这里很常见。

“只要租个小店面,花几千块钱买两台机器,就可以当老板给自己打工,成本也不高,要是做不下去或是不想做的话,直接转给别人就行了。这种情况很常见。”大塘村的一个制衣设备销售门店老板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小到二三十平方米的门店,雇佣一两位工人;大到两三百平方米的工厂,雇佣数十位工人。中国制造业常见的家庭作坊模式也是广州“制衣村”的主要生产组织形式。

而时过境迁,与20年前相比,工人排一公里长队面试的情景已难再现。近年来,农历正月十五后广州制衣村常常以“招工难”、“月薪上万招不到制衣工人”等情况成为媒体关注热点。

近日,在大塘村最繁华的桥南新街,工厂老板排队站在马路边招聘工人的情形仍在上演。记者看到,在与举着“招四线”纸牌、拿着样衣的老板简单沟通,并拿起样衣观察后,一位招聘的女工最终选择离开。

大塘村桥南新街正在招募工人的老板图片来源:每经记者方京玉 摄

“有时候你要看自己适合哪方面,或者哪些不合适。刚才看了几家都觉得自己做不来。”上述来自湖北潜江的女工向记者表示,自己找工作不在乎厂大不大或者货源是否稳定,“只要量大并且单价合适就行”。“现在的话每天可以赚四五百元,但只有旺季是这样,平常每天两三百元的工价都有可能。”

一名要赶在当天完成几百件女士连衣裙出货的老板将招聘车工的待遇从7元每件提升至9元每件,但半天过去,依然没有招到合适的人。“本来客户给的定价就不高,现在是旺季,车位(车工)要价比较高,要不是我今天急着出货给客户,根本不会涨到9块钱,我自己都赚不到钱。”这位老板向记者抱怨道。

但是,该老板坦言,每年这个时候都比较难招人,因为一部分人还在湖北老家没回来,还有一部分人进厂做了长工,导致零工紧缺,但一般而言,一个月后这样的情况就会缓解。“过一个月生意淡了,打零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到时候车工没有那么多单可以选择,就不会挑肥拣瘦。”

“开年的订单一般比较多,上半年头三个月一定会很忙。但是我们这个行业放暑假的时候就是淡季了,一两个月的样子,工人会在淡季的时候回去休息一下,陪陪孩子什么的。”一位工厂老板表示。另一位招工的老板也告诉记者,“因为淡季订单少,工人能赚到的不多,就回家休息一两个月。”

在看似大小门店、工厂杂乱无章林立着的广州制衣村,包含着每一件衣服从布料变成成衣的全部工序和物料,制衣厂、印花厂、包扣厂、钉珠厂……每位小作坊或大工厂的老板都是流程的中枢系统,将订单、物料、工人、尾部打包等进行汇总,根据接到订单的数量以及客户要求自行组织生产。完成一个订单的周期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几个月。

而在行业高流转模式下,订单的多寡、采购价的高低成为决定工人待遇、厂商盈利的“晴雨表”。为了保障日收入的最大化,大多数打工者会选择打零工的方式日结工资。

“很多老板如果当天急着要货,他就把工人的日单价开得高一些。但是如果剩下的货不急着要,他就会把单价压低再去找另外的工人做。”上述女工告诉记者。

从业者断层:年龄没限制,但会技术的工人越来越少

在广州制衣村,一件成衣的缝合工序被精准地切分为不同的部位与工序,例如车工、四线、下摆、领口、成衣打包等。每个环节对制衣工人的技术要求不尽相同,其中难度最高的工种为“车工”,也是最为抢手的。

车工的工作就是完成一件衣服或裤子主要形状的剪裁、缝合,随后经“四线”工人对衣服进行包缝锁边后成为成衣。不少车工也同时会承担“四线”工作,进行一件衣服的整体制作。

作为制衣村最抢手的工种,做“车工”的工人往往不用发愁得不到雇主的青睐。这里不少稍具规模的工厂会选择与一些工人形成长期雇佣关系,以包食宿等条件留下技术人才。在旺季,一位熟练的车工常常月入过万元,工厂老板为了能招到一名车工,常常会以“报销路费”等福利吸引合适的工人。

收尾、成品打包装等工作则不需要对工人有太高的技术要求。在从业人士看来,行业的包容性是很强的。

“这个行业从业者一般都是30岁到60岁这个阶段,年龄大一些的可以打包,就是把衣服叠起来装上包装,或者是剪一剪衣服的线头或者上一下扣子之类的,都是比较简单的。这个行业只要会做事的人都可以容纳进来,它是个包容性很强的行业。”

“我们这个行业不太注重年纪大小,20多岁会干什么?不会车工的话还是做不了。这行就是要经验比较丰富的,跟学历啊文化啊这些不画等号,纯粹是一个手艺活。所以如果有一些车工经验,是比较吃香的。”前述制衣设备销售店老板向记者表示。

“制衣村”中的服装配料门店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方京玉 摄

作为制衣村中最“抢手”的工种,车工并不是单靠着勤奋就可以干好的工作,在业内人士看来,想要干好车工也需要一些“眼窍”和“聪明”。“车工也不难做,但是要分人,聪明人不用太久就能学会了。做不了车工的人可以去做四线,就是简单地打一下边做一下缝合。但是做四线也要靠走量赚钱,手脚不快,一天量不大的话,也赚不到多少钱。”一位老板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

技术人才的断层是目前制衣村的老板们非常明显的感受。“虽然车工的工资高,但的确需要特别能吃苦,现在还没入行的人如果有其他选择也不会来这一行做,年轻人更不会来做”。

“车工岗位用心学需要学半年到一年,现在90后、00后根本不会学这个东西,这个很累而且工作时间长,每天要工作十二三个小时,一个月拿一万多元也很辛苦。而且淡季的时候也赚不到多少钱,都是回家去休息了。”几名制衣村工厂老板都向记者反映了这样的情况。

上文提到的求职女工就是一名车工,今年33岁,已经在制衣行业有了10年的工作经验。她告诉记者,80后都是早些年家里穷,出来打工比较早,也能吃苦。但是现在从90后开始,大多已经不入行了,因为“做衣服累,而且也不一定很赚钱”。

“如果90后他们的父母在做这一行,也可能不再希望孩子继续做。因为确实挺累的,一做就是十几个小时。上白班还好,有的人上晚班,一做就是几个通宵。如果老板急着要货的话,就要把货做完了才能去休息,也要催着你晚上加班。”

“也不一定很赚钱,你看现在的行情好,感觉车工很受欢迎很好赚钱,但是这段时间一过,一天赚两三百元都是多的了,而且老板每一单开价的幅度又很大。”

在被问及目前家乡的90后打工者都在做些什么时,该名工人告诉记者,大多都是搞网店卖衣服或者在抖音上卖东西。

产业链“北进”:制衣村迎接新一轮挑战

经过20多年的发展,广州“制衣村”已经成为不少湖北人的第二故乡,在这里随处可见热干面、锅盔等湖北特色小吃。而不少湖北务工人员来自有“裁缝之乡”称号的潜江市,以及天门市、仙桃市等地区。

以潜江市为例,纺织服装一直是其传统优势产业,“潜江裁缝”是全国闻名的劳务品牌。上世纪90年代,因东部等沿海地区有地理位置优越、政策灵活、开厂门槛低等优势,不少潜江的能工巧匠远赴沿海城市打工。据新华网报道,高峰时期有10多万名“潜江裁缝”赴广东、浙江等地务工。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湖北天门。

但是2018年开始,随着潜江、天门政府对当地服装产业大力扶植,以及目前服装销售渠道向线上转移、快递运输网络的便利通达,近两年服装产业向湖北省回流的数量及规模都非常可观。

大塘村中一面贴满制衣厂转让信息的墙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方京玉 摄

一位来自湖北天门的老板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广州大塘村很多开厂的老板渐渐觉得在广州的开销很大,工人也不好找,索性就把厂子迁回湖北老家去了,“反正大部分都是在网上卖也无所谓,现在进货出货、原材料购进都很方便,所以很多厂开回湖北在当地招工,广州市场这边招工就更难了。”

2018年,潜江市政府全面发力重振“裁缝之乡”,开始通过不断调整结构、升级产业、大力招商引资,吸引服装企业及工人回流。据新华网今年2月报道,潜江现已入驻服装企业近200家,其中具有一定规模的企业50余家,引回“潜江裁缝”3万余人。

数据显示,在天门市岳口镇外出经商或务工人员中,有近九成为服装从业者。2020年由于新冠疫情,不少湖北的制衣工人与制衣厂老板被困在当地,反而为当地制衣行业带来一定发展。

据天门市当地媒体报道,在岳口镇服装产业街,2020年,这里入驻了包括服装生产、辅料、电商、专机、裁床在内的75家与服装相关的工厂,而这些工厂有一个特征:基本都是从广州桥南新街、康乐、龙潭等地回归的天门服装厂老板开办。“这里已经有(广州大塘村)桥南新街的味道了”。

随着产业链的转移以及行业变迁,当地制衣经济的快速发展将以往不少像候鸟一样飞向广州等沿海城市的制衣工人和企业家留在了家门口,让他们免受背井离乡之苦。而在疫情中兴起的直播业态又能有效抹去广东与湖北的地域差,让以往广州的渠道、物流优势黯然失色。

在湖北潜江市等城市着力进行产业回迁、拉动当地经济的同时,广州等沿海一线城市也忙着进行新一轮产业变革。2018年开始,广州市开始启动“IAB”五年计划,即发展人工智能、生物医药产业等新兴技术产业推动经济转型升级。按照规划,到2022年,广州将建设成为影响全球、引领全国的IAB产业集聚区。

2020年12月,广州海珠区康乐村、鹭江村旧改项目公开选择合作企业,这个总占地面积约112.71万平方米、计划改造投资总额约346.67亿元的项目将成为广州投资总额最大的旧村改造项目。随后,亦属于“湖北村”片区的五凤村也传来旧改消息。

在广州新一轮产业调整中,早在20年前就迎来高速发展的广州制衣村,又会迎来哪些新机遇?